外加二斗糧食的獎賞已不能使黑娃動心,而是擔(dān)憂這種日子難以為繼,終于再次說出自己只好離去的打算,態(tài)度堅決而話語卻很委婉:“黃掌柜你是個好主家。你讓我舔碗也是為我好。我試著舔了學(xué)不會這好習(xí)慣,我硬撐了一月時光還是學(xué)不會。我而今弄成這病懨懨的式子給你干不動活兒,我白吃飯不干活兒咋能成?”
黑娃依然誠懇地說:“我不舔碗你受不了,你都難受得憋下病了;硬叫我舔碗我也受不住,吃了舔舔了吐我身子撐不住,給你干不動活我心里難為情;我想來想去,你另找個舔碗的長工,我另找個不叫長工舔碗的主家,都好受些?!?/div>
黃掌柜短胳膊一揮:“算咧算咧!從今日起你甭舔碗了。”
黑娃尚不知道,去年黃掌柜雇下一個長工,因為無法學(xué)成舔碗的好習(xí)慣而中途辭職。黃掌柜半路上不好再雇長工,只好臨時叫短工幫忙做務(wù)莊稼。如果黑娃今年再辭職,下一年雇工都可能困難。黃掌柜便妥協(xié)了。
黑娃便感激地說:“黃掌柜你看見,我不是不學(xué)好不舔碗,確確實實是我生下一只賤舌頭,學(xué)不會這好習(xí)性;而今你不要我舔碗,我就按我剛才說過的少拿二斗糧……”
黃掌柜決然說:“不行。年初說下多少我年底還給你多少,一顆糧食也不少。”
黑娃說:“那我拼死拼活給你干,報答你的好處恩情……”
主仆二人終于得到了和解。
五
得到黃掌柜的寬容和關(guān)懷,黑娃在家歇息了兩天,不到田地里去做活兒,只在家里喂牛墊圈,這使他很感動??诏徤詾槭諗恐?,他強(qiáng)迫自己多吃飯,以期盡快恢復(fù)體力盡早到田間去干活兒,吃人家熟的掙人家生的不給人家干活算什么長工呢!好在黑娃并沒有其他毛病,進(jìn)食以后身體恢復(fù)很快,三五天后就又是渾身抖擻生龍活虎的原姿原樣了,捉犁扯耙挖土翻地起圈推土全部能夠承擔(dān)起來。不過幾天,卻又發(fā)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不大美妙的事——
這天早飯桌上,黃掌柜給黑娃吩咐下來幾天內(nèi)的幾項重大農(nóng)事活路的安排,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中間穿插捎帶著再干什么,安排得井井有條紋絲不亂,可以看出主家完全是一位精明細(xì)致的莊稼人。黑娃一一應(yīng)諾一再表示遵從吩咐保證按時按質(zhì)做完做好,絕對不會遲誤農(nóng)時耽擱時機(jī),而且主動大膽到甚至不無討好地向主家提出建議,給棉田壓施的底肥應(yīng)該從每畝50車增加到80車至100車,因為棉花施足底肥比追施明肥的效果要顯著得多。主家黃掌柜全面謀算過自家有限的糞肥,指令他每畝壓施50車,留下一部分給麥?zhǔn)蘸蟮陌茸肥?。黑娃說:“你甭愁給苞谷沒糞上,我給牛圈每天多墊一兩回土就有了;我抽空打幾摞土坯給你把三個火炕換了,炕土坯上苞谷再美不過了?!鼻也徽f黑娃的主意的合理性與可行性究竟如何,單是這種主動精神就使黃掌柜深為感動,最難得長工和主家合成一股的心勁兒。黃掌柜咧開厚厚的下嘴唇只是嗯嗯嗯地點頭笑著,沒有當(dāng)即明朗地表示行與否,仰起臉舔起碗來。黑娃進(jìn)一步解釋自己的意見,企圖證明這意見屬于萬無一失而不必?fù)?dān)心什么。這時候,黑娃突然看見,黃掌柜放下自己的已經(jīng)舔凈了的碗,伸手又把他的飯碗抓起來,伸出黃牛一樣的長舌頭舔起來。黑娃愣呆了,啞然閉口說不出話了,幾乎閉了氣,看到黃掌柜舔他吃過飯的碗,似乎比自個舔它更難以忍受,胃里頭猛然痙攣了一下,嗚哇一聲又嘔吐起來,整個腹部像簸箕簸著又像篩子旋著,直到把吃進(jìn)去的飯食吐光吐凈。
黃掌柜問:“咋的又吐?”
黑娃囁嚅說:“你舔我的碗……”
黃掌柜更奇怪了:“你舔你的碗,吐,我不叫你舔了;我舔你的碗與你屁不相干嘛,你咋的還吐?”
黑娃依然歉疚地囁嚅著:“我也說不上來這究竟咋的了,看見你舔我的碗就吐了……”
黃掌柜不滿地撇撇嘴,忍了忍說:“那好……下回我舔碗時你先離開。”
黑娃點點頭。
然而糟糕的是,晌午飯時情況更加惡化,不說舔不舔碗,也不說避不避開黃掌柜舔碗,黑娃瞧見黃掌柜吃飯時伸出唇來的舌頭就反胃就惡心就發(fā)潮就想吐。黃掌柜吃飯時與眾不同,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條兒時,嘴里的舌頭同時就伸出嘴來,迎接送到口邊的食物,而一般人只張嘴不伸舌頭的。黑娃看見那長舌頭接到筷頭上的食物便卷進(jìn)嘴去,舌頭的邊沿赤紅而舌心里有一片黃斑。他低下頭不敢揚起來悶著頭吃飯,仍然抑止不住陣陣惡心,一口飯也咽不下去,便悄然離開了飯桌。
隨后發(fā)展到更為嚴(yán)重的程度,黑娃一瞅見飯碗就惡心,他想到這碗也是黃掌柜的舌頭舔過的,舌心里有一片尿垢似的黃斑。
及至后來,黑娃瞧見主家黃掌柜又厚又長的下唇也忍不住惡心反胃。
黑娃又犯了口瘡,身體迅即垮下來。
黃掌柜終于火了:“我說舔碗舔下家當(dāng),是想讓你小伙往后學(xué)下好習(xí)性過好日子哩!你舔了吐我舔你也吐,我再沒法容讓你了嘛!我說干脆還是你再舔碗,舔了吐吐了再舔,直到把你這壞毛病舔掉吐掉,像我娃他媽一樣學(xué)會舔碗。這叫以毒攻毒!”
黑娃根本談不上實施以毒攻毒的新方案,因為他看見黃掌柜說話時閃動的下唇就又作起嘔來。黃掌柜覺得受了侮辱,罵道:“窮小子窮命鬼賤毛病倒不少!”
是夜,黑娃給牲畜添過最后一槽草料,便逃走了,倆月的工價糧食自然是不敢索要的。
摘自《白鹿原紀(jì)事》陳忠實 著 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
(編輯:安瑩)